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閻崇年:希望研究歷史的人慢下來、靜下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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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(fā)布時間:2016-03-28 18:09:34
來源: 解放日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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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圖說

  十多年前,央視《百家講壇》讓原本潛心書齋研習清史的閻崇年成為公眾人物。

  雖然生活越來越忙碌,他卻并未改變學者本色。讀史閱世六十載,八十高齡亦筆耕不輟,今年1月,精選了他29篇代表作的《閻崇年自選集》問世。

  在采訪中,閻崇年最希望的是“越來越多的研究歷史的人能慢下來、靜下來,重學術、出精品”。

  ■本報記者 王一

  對于已經(jīng)82歲的閻崇年,似乎不適合再用“成長”二字。

  但在日前對他的專訪中,記者才了解到他還沒有退休,作為北京社會科學院研究員、中國紫禁城學會副會長,他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向了學術研究。每 天工作到深夜,清晨4點多起床,他還總說“時間不夠”。很多人在猜測他什么時候出封筆之作,他卻不談封筆,那些或新或舊、如山如海的史料,已經(jīng)被他視為精 神食糧,不“吃”不行。采擷、咀嚼、反芻、回味,總會有新的感悟、新的發(fā)現(xiàn),每到這時,他就會高興得手舞足蹈。

  對這樣一位從茫茫書海中不斷發(fā)現(xiàn)“新大陸”的人,“成長”二字怎能不適用?

  歷史觀

  從時代變遷和人生沉浮中獲得一種眼光

  對歷史感興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?閻崇年不記得了,只知道上小學的時候第一次了解中國歷史文化,就覺得有意思,還想讀。

  后來跟隨父親,從山東蓬萊的一個漁村到了北京,考入了北京六中讀中學。那時候,《說文解字》《史記》都頗為流行,十幾歲的閻崇年用積攢的零用錢買來這些書,津津有味地讀起來。直到今天他還納悶:小孩子讀這樣的書,居然不覺得沉悶。

  上了大學后,一有空閻崇年就往圖書館、書店跑,琳瑯滿目的圖書滋潤著求知的心田。如果你今天問他:歷史為什么吸引你?他會回答:學歷史,可以看 到古往今來那些最激動人心的歷史場面和最具智慧才干的歷史人物,那有多大的吸引力!但小時候的他,沒想過那么多,只是喜歡,不問究竟地喜歡。

  那時,閻崇年攻讀先秦史。一次,他將自己的一篇先秦史論文拿去請中國科學院的楊向奎教授指教,楊向奎看后連連叫好。但幾天之后,楊向奎給當時只 有二十多歲的閻崇年寫來一封信,希望閻崇年轉(zhuǎn)攻清史。在信中,楊向奎提出先秦歷史大多依靠關中的地下發(fā)掘,身在北京并沒有很多資源。而在北京研究清史則有 著別處無法相比的優(yōu)勢,紫禁城、清宮檔案都集中在北京。

  收到這封信后,閻崇年“閉關”思考了一個月,做出了研究清史的決定,也由此開始了他50年漫長的清史研究之路。

  然而,這一路也充滿坎坷。“文革”前,有人說閻崇年走“白專”道路,是“右傾”,于是在1963年到1965年期間,他被下放到地處居庸關的北 京南口農(nóng)場,進行思想改造。閻崇年最放不下他的那些線裝歷史書,不管去哪都隨身帶著。一次他被領導找去談話。領導問:“你為什么到農(nóng)場?”他說:“改造思 想。”“改造思想為什么看線裝書?”他說:“我學清史啊。”這位領導較為開明,沒再批評他,只是讓他注意群眾影響,并安排他值夜班,讓他有更多的時間讀 書。

  《努爾哈赤傳》就是在那段時間那個特殊的環(huán)境里醞釀出來的,不僅能從文本上尋找出閻崇年最早通讀原始史料的影子,更能看出作者歷史觀的奠定始于 那個特殊的年代。20歲,正是歷史觀培養(yǎng)的最佳年齡段。幾年間的幸與不幸,并沒有單純地成為他心靈上的一道疤,而是從時代變遷和人生沉浮中獲得了一種眼 光:審視歷史、挖掘歷史、求真求理,不人云亦云、概念先行,更不遺忘、否定。

  治學觀

  20年苦苦求證,猜想終于變成了定論

  大部頭的著作、多如牛毛的史料、常人接觸不到的秘密檔案、國外歷史記錄的整理……不就是一座座富礦嗎?閻崇年一頭扎了進去。海量閱讀,只嫌知道 得太少;惜時如命,只嫌日頭太短。為了制作更便捷的圖書資料檢索系統(tǒng),他50多歲又開始學計算機。別人說他自討苦吃,他只覺得樂在其中。

  寒來暑往。通過對正反材料的對比閱讀和對歷史細節(jié)問題的分析甄別,閻崇年獲得了更為開闊的視野,而他把這些都歸結(jié)于生性帶來的那股子“較真”。

  20多年前,北京市昌平區(qū)鄭各莊,有一座清代建筑群遺址,那里古建遺存比較完整,現(xiàn)在還留有一段護城河,但一直無法判定屬于什么朝代。閻崇年曾 實地勘察,初步判斷此地應屬康熙行宮,可是,《清圣祖仁皇帝實錄》和《康熙起居注冊》等文獻,均不見記載。為此,閻崇年先后查閱了大量資料,可惜,一無所 獲。

  正當這事懸而未決時,一次臺灣講學之行,峰回路轉(zhuǎn),打破了迷局。臺北故宮博物院珍藏的清廷滿文秘檔,明確記載:昌平鄭各莊古建筑群,是康熙興建 的行宮和王府。閻崇年立刻眼前一亮,開心得像個孩子。“因為材料不足,很多歷史謎團都無法破解,一旦有了史料,就可以石破天驚,這就是歷史的魅力?梢源 膽假設,也可以長久存疑。”

  1997年,閻崇年發(fā)表了一篇論文——《張吉午與〈康熙順天府志〉》,論文不算太長,卻耗費了他整整20年的心血。20年,他揣著這樁心事,跑 遍了中國大陸及港澳臺,乃至歐美、日本等多個國家和地區(qū)的圖書館,只為求證一個問題:現(xiàn)藏于國家圖書館的《康熙順天府志》屬于“孤本”。當年,他和北圖善 本部工作人員提起這個猜想,也只是一種推論。20年苦苦求證,猜想終于變成了定論。

  幾年后,在北京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當所長時,閻崇年又站在了一個十字路口上。那時,國內(nèi)外有藏學、蒙古學等學科,但沒有人把滿學作為專門的學科, 于是,1989年,閻崇年給有關部門寫了書面報告,提出成立滿學研究所的想法。接下來的兩年,打了多少報告、開了多少座談會,閻崇年無從計數(shù)。直到 1991年,北京社會科學院成立了滿學研究所,這是世界上第一個把滿族歷史、語言、文化合成一個學科來研究的專業(yè)的滿學研究機構(gòu),兩年后又成立滿學會,滿 學研究在國內(nèi)外漸成氣候。

  閻崇年總被問到這樣的問題:“20年苦苦取證、為新學科孜孜努力,到底是為了什么?”

  回答簡單而真誠:“我對歷史有感情。”其實很好理解——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感情的自然流露,沒有刻意,一如最初喜愛歷史那樣單純。

  傳播觀

  學術成果不是靠頭銜和光環(huán)決定的

  真正使閻崇年成為公眾人物的,是在中央電視臺《百家講壇》節(jié)目熱播的《清十二帝疑案》。

  這個節(jié)目在2004年創(chuàng)下了央視科教頻道收視率的最高紀錄,這是事先包括閻崇年都不曾想到的。閻崇年和他的《清十二帝疑案》也被認為是《百家講壇》的“第一壇好酒”。

  回憶當時初登上《百家講壇》的情景,閻崇年概括為八個字:“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。當時我們這些歷史學者都不愛拋頭露面,編導也是看了我的《努爾哈赤傳》,所以讓我先開始講。”

  2004年5月13日,在人民大學的多功能廳,閻崇年走上《百家講壇》講《清十二帝疑案》的第一講“努爾哈赤”。讓他沒想到的是,當天下午編導 們把錄制的節(jié)目剪輯出來后告訴他:“臺里開了個會,說您的這集可以成為范本。”后來在央視編導的一再要求下,閻崇年在這個小小的講臺、大大的舞臺上把清朝 十二帝全部講完了。

  在長達一年的《清十二帝疑案》節(jié)目制作過程中,閻崇年停掉了所有的會議和出差,為每次講座準備2萬字的講稿,從周一到周四,每天寫5000字的 文稿,周五串稿子、做試講,周六再進行一次修改和調(diào)整,晚上散步的時候他會一邊遛彎兒一邊把第二天要講的內(nèi)容在腦子里過一遍,周日就正式到電視臺開講。下 周一又開始做下一講的準備,循環(huán)往復。

  這一年里,很多人都成了他的忠實“粉絲”,上迄90歲的老翁下至8歲的小學生,遍及江南塞北、各行各業(yè)。

  一次,清華大學教授、兩院院士吳良鏞先生見到閻崇年說:“我一定要告訴你,我和愛人都喜歡聽你講,每集都要看。”

  一個孩子的家長給閻崇年來信說,他上小學二年級的兒子平時特別鬧,從來都坐不住,老師和家長一直拿他沒有辦法,但是,有一天正好在電視上看到了 《清十二帝疑案》,這孩子竟然坐在電視機前看進去了。此后,每周六,一到點孩子就安靜地看電視,還拿個小本做筆記,包括清朝十二個皇帝的名字、年號、生卒 年月、陵寢等都能夠一一背下來。家長說孩子現(xiàn)在對學習感興趣,上課也不再鬧了,學習也用功了。

  更有出租車司機給《百家講壇》欄目組打電話說,他每天中午12點半趕回家邊吃飯邊聽講座,晚上下班回家8點要先睡覺,半夜起來后再看重播,從不耽誤。

  《百家講壇》讓閻崇年出了名,但他依然冷靜。過去做學問,做好做壞對別人沒什么大影響,現(xiàn)在做學問,做好做壞影響的是觀眾這一大批人,甚至影響 學科建設,他對自己的要求便更嚴格了。“我上小學一年級時,老師講桌上放著一把戒尺。我也挨過戒尺的打,左手被打得紅腫。后來我心中逐漸凝聚起一把無形的 戒尺:自誡自勉,惟勤惟慎。我深知,學術成果要經(jīng)過三道關的檢驗,即現(xiàn)時的、歷史的、國際的,而不是靠什么頭銜和光環(huán)決定的。”

  人生觀

  從事實中形成觀點,這樣才能站得住腳

  在閻崇年看來,研讀歷史需要反復考索的是哲學思辨,而當這些歷史素材化為感悟之后,不如用藝術的方式表達出來。他說:“在藝術的領域,靈感最重要。”

  所以,5年前,他又把目光投向東北,提出以森林文化作為東北的一個文化注腳。

  中國古代有不同的文化類型,中原的農(nóng)耕文化,西北的游牧草原文化,那么,東北呢?好多專家都認為東北是游牧草原文化,后來閻崇年發(fā)現(xiàn)草原文化不能完全說明其特點,他腦子里閃過“森林文化”這個概念,于是就開始查閱資料、撰寫詳細的研究提綱,寫完之后便進行論證。

  一個新的學術觀點的提出,要經(jīng)得起來自不同方面的批評,方能站穩(wěn)腳跟。

  南起長城,北跨貝加爾湖-外興安嶺-庫頁島一線,西到大興安嶺,東臨大海,地域之大,加上極為惡劣的自然環(huán)境,讓無數(shù)旅行家望而卻步,但閻崇年卻走了個遍。

  當人們驚訝于他在這段考察中所表現(xiàn)出來的勇氣時,他卻甚為遺憾:“很多地方因為艱險,我都是乘車穿越的,如果還有機會,我一定徒步走走,更加仔細地考察。”

  考察的結(jié)果讓他堅信了東北森林文化的存在:在語言上,它是一個獨立的語族,即阿爾泰語系滿語族;在歷史上,從商周時期的肅慎到明末的滿洲一脈相承;在地理上,那是莽莽森林,而不是茫茫草原;在經(jīng)濟上,部民以漁獵為生;在宗教上,森林文化區(qū)的信仰一直都是薩滿教。

  帶著研究提綱和論證結(jié)果,閻崇年到東北去做講座,舉辦方請了一共包括12門學科的25名專家,從不同學科討論,最后基本上都認同東北屬于森林文 化的觀點。后來,閻崇年又把這個學說講給中央黨校的教授們聽,他們也接受了。2013年年底,專題論文《森林文化之千年變局》終于正式發(fā)表。

  整個過程讓《閻崇年自選集》一書的責編驚訝:“80多歲的年齡,在他身上根本不意味著即將終結(jié),相反,這位老先生可以隨時甩出驚嘆號,讓人震驚。”

  在閻崇年看來,研究歷史沒有捷徑,人生也是如此。有的人不愿意研究那些看似乏味枯燥的史料,卻先提出一個看似標新立異的理論。“沒有史料支撐的 理論是空洞的,這樣的人也走不遠。倒不如沉下心來,在對浩繁史料的研究中,努力弄清事實是怎么回事,從事實中形成觀點,這樣的觀點才能站得住腳。”

  對話

  境界高了,就不會犯低級錯誤

  解放周末:您曾說在50年歷史研究中主要做了三件事,即研究清史、倡議創(chuàng)立滿學、向公眾講歷史,現(xiàn)在看來是不是已經(jīng)完成了給自己定下的任務?

  閻崇年:這三件事情我都沒有預想過,都是邊走邊看邊選擇,F(xiàn)在看來,當時的選擇都很正確,雖然那時是痛苦的。我認為,對于一個學者來說,勤奮、 刻苦、執(zhí)著、創(chuàng)新這些固然重要,但勇敢是最重要的一個品格,我能夠在學術界做了一點事,或許就是因為還算勇敢。一個學者在遇到困難的時候,沒有堅持下去的 勇氣是不行的。

  求真求理,史法自然,這是我治史的旨趣。研究歷史,有兩點最難:說別人沒有說過的義理,用別人沒有用過的史料。

  解放周末:您在《百家講壇》的講座,也曾引發(fā)過一些學術爭議,甚至受到個別觀眾的質(zhì)疑,您如何看待這些經(jīng)歷?

  閻崇年:作為一名歷史學者,我受到了學術界和公眾太多的支持和鼓勵。學術研究是允許討論的、可以切磋的,但偏見和人身攻擊跟學術無關。

  解放周末:探知歷史往往是系統(tǒng)的工程,也需要靜下心精心鉆研。

  閻崇年:胡適先生曾說,“考據(jù)一個字等于發(fā)現(xiàn)一顆星星”。中國歷史學者的研究分得很細,既有考據(jù)的微觀研究,又有宏觀的研究。你看黃河上游那么清澈,到了下游就變黃了,還有淤塞現(xiàn)象,此所謂融貫之中有微觀差異。歷史研究是一個宏觀、微觀不斷切換、相互交融的過程。

  研究者自己對一個史實要先搞清楚,然后理清楚,最后講清楚。一個戰(zhàn)士應該做到守土有責,當代學者最重要的就是要堅守學術使命。

  解放周末:很多人一直都有這樣的誤解,學歷史沒什么用,歷史也很好學。在您看來,學歷史到底有什么用?

  閻崇年:一個人的人生不過百年,活動范圍很小,接觸人也很少,一輩子認識幾十個人幾百個人了不起了。歷史是五千年億萬人智慧的結(jié)晶,任何個人的智慧都不會超過歷史。所以,增長知識、激發(fā)智慧、以古鑒今、修身治國,最好的辦法之一就是學習歷史。

  我的一個朋友是位干部,工作上出現(xiàn)了問題,但不是他的責任,他感到非常委屈。我說,你多看看歷史,不要那么想不開。學習歷史令人心大、心善、心強。熟知歷史的人遇到風吹浪打的事會想得開一點,不會為小事糾纏。

  我覺得我們很多官員缺乏歷史知識,不知道為官應具備的修養(yǎng)?纯礆v史上那些清官、好官是怎么做的,可以給自己樹立榜樣,有所追求,境界就高了,就不會犯低級錯誤。

  解放周末:大半輩子和歷史打交道,您對今后的歷史研究有什么期待?

  閻崇年:我希望越來越多的研究歷史的人能慢下來、靜下來,這樣才會推出更多有靈魂的精品,研究更多可以傳世的問題,其實不僅僅是在歷史學的領域,各行各業(yè)都應該這樣。

  人物小傳

  閻崇年,歷史學家,央視《百家講壇》主講人,現(xiàn)任北京社會科學院研究員、中國紫禁城學會副會長。著有論文集《燕史集》《滿學論集》共五部,專著《努爾哈赤傳》《古都北京》等十六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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